鍾怡雯--不做生日 95.11.14 - 馬來西亞

轉錄自 95.11.14 中時電子報
三少四壯集
不做生日　作者:鍾怡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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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在夢中發生的。其實我還真希望是夢，醒來之後，所有的驚嚇都夢過境遷。

我家有個不做生日的不成文規矩。長輩尤其忌諱做壽。從前常聽說誰誰的祖父祖母八
十或九十壽宴之後，忽然而莫名的離世。那麼大張旗鼓等於是點醒閻羅王，所以最好靜悄
悄的別聲張。我家不做生日跟這民間禁忌無關，完全肇因於一樁不幸的巧合。

那年我小二，祖父六十歲生日，父親特別請假帶著我們從北返回新村。六十歲算什麼
？我媽活到九十幾歲都沒做。祖父很不領情，他從來不喜歡小輩奔波，尤其為了做壽這種
小事。我們專程回去還挨他的訓，父親整夜沒睡的紅眼因此看起來像是剛哭過。那時候剛
搬到油棕園，前天他輪下午班。下班後，匆匆帶我們直奔火車站坐夜班火車。父親屬緊張
不易沉睡之人，出遠門那日必然早早驚醒，或者失眠。一夜未睡的父親除了紅眼，還特別
會長鬍渣渣，臉上蓋著一層厚厚的疲憊。輪夜班早上七點多回家時，他臉上也會有被折騰
過的痕跡。每次我都很想拿湯匙或刀子，刮下那層濛濛的覆蓋物。祖父訓完人之後出門買
早餐，我們梳洗完，喝下祖母熱過的雞精，全都睡回籠覺去。

事情就在夢中發生的。其實我還真希望是夢，醒來之後，所有的驚嚇都夢過境遷。可
惜不是。朦朧中被哭聲和雜沓的人聲吵醒，最先聽到祖母驚慌的哭喊，她不斷重複同樣一
句話，哪會這樣？廚房後門站著兩個馬來警察和幾個鄰居，祖父和父親臉上結冰了，二話
不說隨即尾隨警察出去。我喊祖母，她扯著衣角擦去滿臉淚水，說，阿妹撞車了，按無小
心哪。哪會這樣？阿妹是二姑，住檳城，瞞著祖父跟二姑丈兩個小孩開車南下，出了車禍
。當時鄉下沒電話，警察出現在門口都是天大的事，而且多半沒好的。

這麼一撞，受傷的不只是四個人的身體，還撞毀一個家庭，修改了這四個人的命運。
二姑在四個姑姑裡長得最好最愛美，這次車禍偏偏撞傷她的臉骨，左臉凹陷。當年的整容
技術無法挽救，一出門她便戴著大太陽眼鏡遮去半張臉。那張臉，曾經留下美麗的青春笑
靨，凝固在照片裡。車禍還傷到她的中樞神經，十個手指無法伸直，膝關節紅腫發炎，走
路一跛一跛。四歲的表弟頭蓋骨碎了一塊，直到現在，他到每一個新環境都提醒週遭的人
，千萬別拍他的頭頂百會穴，那裡無法承受重擊，是他的致命傷。當年那場車禍還影響他
左半身的發育，左手左腳長得比右邊短，那張俊美臉只有徒增感傷。

表妹的後遺症最小，可是她遺傳她母親的宿命。宿命的痛因為無形，因此也最難治癒
。二姑丈只皮外傷，沒多久，二姑還以淚洗臉的時候，他卻在外面有了女人和小孩，把車
禍賠償的一百多萬花光。那筆錢，二姑本來指望用它重整門面。表妹年紀輕輕便結婚，生
下一個女兒，先生卻在外面另有家庭。小我三歲的她雖沒離婚也形同單親家庭，跟二姑當
年一樣。

如今回看當年那場車禍，只能說，那是命運殘忍的出手。

二姑不到五十歲便一頭花髮。最後一次見她，在我的婚禮上。大太陽眼鏡遮不住悽苦
的表情，婚禮上她望著我發呆，敬酒時她牽動嘴角，卻一句話都沒有說。我的心被那表情
揪住，像扭衣服那樣給使勁絞了一下。二姑當年給父親寫的信，像咒語一樣打從時光隧道
奔馳出來：「我這顆破碎的心，是永遠都好不了了」。扭曲的字跡，痛苦的臉，同時在歡
樂的結婚典禮上交錯。那一刻，我也失神了。被命運狠狠蹂躪過的臉啊，她要如何說出祝
福？

等不到為祖父和祖母送終，二姑就先走了。才五十幾歲。對病痛的身體和殘破的心而
言，卻是夠長夠久，也夠痛苦了。祖父的生日和車禍。不幸的巧合。究竟，這是怎麼回事
？

今年父親六十歲生日前兩個月，剛好我返馬。家族聚餐時沒人敢提做壽這事，沒想到
二妹的女兒餐後突然高燒過度咬舌頭。幸好有驚無險。然而警告的意圖明顯得令人打寒顫
。我想揍人。滾遠點吧，去你的命運，去你的爛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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